阅读:不断突破认知的学习
苏格拉底曾云:“恶来自无知。”而书无疑是能让人省察到自己“无知”的镜子。从这个意义说,阅读可以说是一种生产力,直接影响我的生命质量:努力认识自己的“无知”,并在精神锻炼中不断蜕变,创造自己。
——题记
打磨认知世界的能力
犹记十多年前,我与好友C坐火车去武夷山参加会议。一路上,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各自正在阅读的书。谈起他深爱的某名家的书,他从这位名家所处的时代、身世和写作风格,到与之相关的奇闻轶事,如数家珍。除了这个名家晦涩难懂、鲜有人问津的学术书外,其余图书只要买得到的,他都拥有且都细读过。我听得有点儿心虚,因为这位名家的书我几乎没怎么读过,他个别选入语文教材的文章我也没啥“好感”。出于好奇,我当即网购了几本,但是每一本我都是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。在我看来,这位名家的作品从文学造诣的角度看,顶多是二三流作家的水平,对我实在没什么冲击力和吸引力。我打电话与C交流甚久,最后的结论是,书犹人,能不能交朋友,靠的是缘分。
这个结论当然很勉强。很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:为何这位名家的“精神食粮”如此不合我的脾胃?直到五六年前读了《哲学起步》(邓晓芒/著)一书中关于“反思”的反思,我终于豁然开朗。什么是反思呢?且容我原封不动引用邓先生的阐释:
从别人身上反过来看自己,把别人当作自己的镜子。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,也就是反思自己。人的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、对肉体的超越首先就体现在反思上。自己和别人在肉体上肯定不同,但反思、换位思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。
只有在对对象、对他人的影响上面,我们才能够看出自己的本质,这就是反思。对象世界就是你的一面镜子,你的灵魂就是你发出的光,这个光在镜子上面反射回来,你才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。这就是反思本来的含义。
尤其让我无比震撼的是对自古以来中国式“反思”的深刻剖析,邓先生称之为“阻断反思的反思”:
为什么是阻断反思的呢?因为在反身而诚面对自己的内心的时候,内心的那个衡量标准是既定的,它不需要再反思,需要反思的只是外在的一些举动是否符合这个既定的内心标准。
这个标准是一面镜子,但这种反思是颠倒的,不是把外面的世界当作自己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,而是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去照外面的世界,这是非常主观的。
我们常听说某人把某种主义当作手电筒,只照别人,不照自己。为什么不照自己?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主义的化身,他自己就是评判一切外部事物的一面“照妖镜”。即使这种外部事物就是自己做出来的行为,也不能动摇自己纯洁本心的信念。
中国人,特别是到了老年的时候,喜欢标榜“我的内心是一面镜子”,因为经历了这么多,所有的世态炎凉,所有人间的善恶都一清二楚,而自己的内心从未动摇过,可以对所有这些事情做出自己的评价。但自己的内心是什么呢?不知道,因为在任何情况下,只要一转念,就可以置身事外,自己就是一个“0”,一个“无我之人”。的确如此,当你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的时候,你自己就消失了,你就看不见自己了。
邓先生独到、深刻的视角,让我清晰看见了我之前一直看不见的问题所在:不管是这位名家的自传式散文,还是各类游记,都看不见他粘连“血肉”的真诚思考,这使得他的文字严重缺乏生命呼吸的灵动。触摸文字背后的“人”,感受他的情感和思想脉动,是我多年形成的阅读习惯。这位名家的文字处处在写自己,却又“看不见自己”,这就是他的书难以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扎根的根本原因。
读《哲学起步》时,心中的喜悦常常让我联想到尼采说的这句话:“逃去孤独里吧,任强劲的风吹吧。”所谓“强劲的风”,指的就是《哲学起步》这类浓缩人类思想智慧的好书:它们总是让你的认知在不经意间向前迈进,给予你重塑生命的无形力量——不断反思经验,持续打磨认知世界的角度和能力,即所谓阅读,乃不断突破认知的学习。
提升享受幸福的能力
知识的反面是无知,但阅读不止于学习知识,而是在“求知识”的过程中有意识地训练思辨力,并将之转化为“求智识”的实践,即不断提升享受幸福的能力。
幸福并非虚无缥缈的幻象,也不会自发产生,我深切的体会是,身心健康是获取幸福的基本前提,而这恰恰是我们可以为之下功夫的。有了对自己的幸福负责的意识,我在阅读中常常自然而然地融入“身心健康”的触角,加以思考、辨析,并有意识地提取有益身心的知识,将之延伸为美好生活的一部分。
年轻时读《红楼梦》,我感受更多的是对爱情的渴慕、对艺术生活的向往、对世事如棋的感慨,获取的往往是“窒息的幸福”。中年时读《红楼梦》,常常多了扩大和增强自己的幸福之觉悟。以《红楼梦》提及茶的情节为例,在《红楼梦》中,关于茶的诗词联句、品茶赏茶等话题达两百多处,抛开高谈阔论的艺术说教,单从饮茶与健康的视角切入,我便不时享受到“求智识”的美妙体验。
幸福不仅与身体有关,更是“现实的快乐认知”(克里斯托夫·安德烈语),是向内发展的心灵事业。疫情三年来,莫名的焦虑常常拧紧我的神经,让我置身于幸福之外。无意之中,我读到《给未来的记忆:河合隼雄回忆录》,作者的回忆从童年求学、人生各个关口面临的困境与选择以及家人和谐互助的情感等切入,读后真切体会到“每天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”胜过世间一切虚名浮利,这才是靠得住的幸福。
书找书,人找人。河合隼雄接触了荣格的心理学后意识到,心理分析是必须学会的东西,从而走上心理分析之路。我也由此开始正式阅读荣格的作品。真是非常庆幸,人到中年之际能接触到荣格的“个体化”理论,他在《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》中特别提出:“社会上是否有一种专为40岁左右的人开设的大学,用以告诉他们即将面临的人生?就如同通常专为青年人准备的大学,传授给他们有关社会、人生的一切只是那样?不,这样的大学是没有的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我们踏入了生命的下午。更糟的是,当我们踏入之时,总有个错误的幻想,认为我们所知道的真理与理想一定适用于这阶段的人生。然而事实上,我们不可能根据生命早晨的计划去度过生命的下午的,因为早晨看到了美好的东西,到傍晚时会变得无用。在早晨是真实的东西,到傍晚会变得虚伪。”
针对“中年危机”,荣格明确指出人格是持续发展的,35—40岁这个中年阶段是关键期,因为人格发展始于童年期,青春期是个体“精神诞生”期,同时这个期间青年人注重物质与事业的成功,即向外征服世界。但到了40岁左右的中年期,人格往往面临一次新的危机。怎么办呢?荣格开出的药方是“具有一定的宗教情感”——向内探索,发现自己内在的神性。
对于荣格的“药方”,我当然不会片面全盘接收,但他的“人格是持续发展的,关键期在中年”的人格观给我无限的慰藉和力量,我转而探寻“中年幸福”——洞察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事物,发现隐藏其间常被忽略的幸福,悄悄积蓄幸福的力量,照亮生活,享受人生。
有了对幸福的渴求,我转而迷上法国心理学家克里斯托夫·安德烈的《恰如其分的自尊》《记得要幸福》《静能量》等作品。与市面上流行的心灵鸡汤式的积极心理学不同的是,克里斯托夫·安德烈的幸福观是相当理性的:“人生是由幸福以及其他不开心或痛苦的时光所构筑而成的。”
锤炼看见自己的能力
作为学习者的阅读,是持续突破认知的蜕变过程,恰如列宁曾这么形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《怎么办?》对他的影响:“它把我整个地、深深地翻耕了一遍。”仔细想来,“翻耕”过我的书还真不少:《金蔷薇》《鲁迅全集》和《生活的暗面:日常生活的社会学透视》……但不知为何,我至今念念不忘的仍是钱锺书先生的《围城》,这么多年来,几乎每次出门,我往行李箱放的第一本书一定是《围城》。
钱锺书先生一生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就这一部,我这么偏爱它,或许正因为它无意中契合我奇怪的读书癖好:每过一段时间,重温旧书,追寻熟悉印象中灵光一闪的“陌生感”,从而深入挖掘自己的精神世界,锤炼看见自己的能力——人之为人的普遍经验。
记得有一年出差,在宾馆里,我突然来了兴致,背起《围城》不足300字的自序。默诵出前两句“在这本书里,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、某一类人物。写这类人,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,只是人类,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”时,心中突然被照亮了:好的文学是用美妙的语言揭示人类的共性,即人之为人的普遍经验。它的智慧就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复杂、无奈和荒诞,以及沉浮其间的人之普遍人性。
在书中,人之为人的普遍经验隐含在爱情、婚姻和教育这三条纠缠不清的线索之中。
普遍经验一:爱情是什么。这是千古谜题,作者无意去破解,只是把个人的些许见解隐藏在一些不起眼的叙事中,比如第一章分别写到苏文纨和鲍小姐对方鸿渐的“眼缘”,旁敲侧击点出:伟大的爱情似乎可以超越一切,但面包是万万不可超越的!每每读到书中那些细节时,我总忍不住想起鲁迅先生的《伤逝》那夭折于残酷现实的爱情,耳畔不时响起先生在《坟》中深刻的“讥诮”:“凡承认饭需钱买,而以说钱为卑鄙者,倘能按一按他的胃,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,须得饿他一天之后,再来听他发议论。”没错,爱情总是伴随俗里俗气的一面——需要物质的支持和滋养。
普遍经验二:婚姻是什么。这也是亘古难题,作者也巧妙避开,不做鸿篇大论,只是借书中人物的对话精准地戳痛一下读者的神经:
褚慎明说罗素引一句英国古话,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,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,笼内的鸟想飞出来;所以结而离,离而结,没有了局。
苏文纨则引法国一句话,说结婚像被围困的城堡,城外的人想冲进去,城里的人想逃出来。
结合这段对话,再联系方鸿渐的恋爱、婚姻的故事,你还会轻巧地说,婚姻是爱情回家的路?
普遍经验三:教育是什么。我常跟好友开玩笑,有时候我是把《围城》当作半部民国高等教育史来读的。
《围城》之所以常读常新,不因时代变化而“落后”了,是因为每个读者都可从中依稀看见自己的影子,触碰到普遍人性的脆弱、温暖和痛楚,从而更好地认识自己,认识历史,认识时代。
(作者朱永通 系出版人、教育阅读推广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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