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对话艺术

来源:光明日报 时间:2021-08-21  阅读:次  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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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新书访谈录】

  《红楼梦》第三回中,有一个发人思考的情节:黛玉刚到贾府,一次与贾母进餐后闲聊,贾母问及念何书,黛玉答:“刚念了‘四书’”。然而片刻之后,黛玉与宝玉叙谈中却说:“不曾读,只上了一年学,些须认得几个字”。短短几分钟,黛玉就忘记了刚刚说过的话?内有什么隐情?

  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三回讲,平日就对宝玉不认真诵读儒家经典而不满意的贾政,这天听说宝玉在外结交戏子等人,不由得顿生恼怒。先喝令仆人把宝玉按在凳子上抡大板重责,尚不解气,干脆一脚踹开抡板子的仆人,夺过板子亲手狠命抽打起来。王夫人闻讯急忙来劝解。一段话出口,却如火上浇油。第二段话再一出,贾政“不觉长叹一声,向椅上坐了,泪如雨下”。那么,王夫人到底说了什么劝慰的话,获致冰火两重天的效果?

  此外,第四回中“门子”为何寥寥数语,就让固执的贾雨村改了主意?第二十九回中贾珍责备张道士的话,怎么让张道士畅快地笑起来?第二十二回中湘云说了一句什么话,竟惹出一系列麻烦?

  …………

  许多问题,也许正是我们在阅读和研究《红楼梦》时经常会产生的困惑。

  一部《红楼梦》,汇聚了千百个形形色色的人物。角色不同,心思各异,曹雪芹赋予他们鲜活的言语以呈现。阅读《红楼梦》,领悟其中人物的话语特征,不仅对理解“红楼”人物的个性大有助益,我们还可以从中学习日常言语交际的策略。20多年前,语言学学者杜永道便以《红楼梦》中的人物对话为切入点,从言语交际的角度展开研究,以期帮助读者领略《红楼梦》这座语言宝库的精微与细腻。

  近日,《〈红楼梦〉人物的说话艺术》一书经修订在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,记者围绕该书的写作初衷和《红楼梦》中人的说话艺术,采访了作者杜永道先生。

  让读者好读、好懂又好用

  光明悦读:时至今日,红学已成为一种文化语码。它不仅是文学研究者的专属,更为广大读者所喜爱。想必,您也一定是《红楼梦》的爱好者。您为何会对“红楼”人物的说话艺术感兴趣?

  杜永道:的确,我很早就是《红楼梦》爱好者。小时候在广播里听到一篇赏析《红楼梦》“金钏儿投井后宝钗探访王夫人”的文章,人物心态分析得细致入微,我听得津津有味。其中称,宝钗极力顺从王夫人心意,话语不免暌离事理,却句句自然合理、娓娓动听。令我叹赏不已。后来读《红楼梦》,特别欣赏“钗、黛探伤”一段,读来如看电影——宝玉挨打后,宝钗手托药丸轻盈走来,详述用药方法;黛玉则哭得两眼“桃儿一般”,两相比较,耐人寻味。最神奇的是,宝玉恍惚中一时梦见蒋玉菡,一时梦见金钏儿,见黛玉来了以为是梦,探身细看。镜头连续快速切换,引人入胜且意蕴丰富。所以,一直喜读这部经典。

  我研究《红楼梦》言语交际,也受到父亲影响。父亲杜松寿在语言学家词典中被称为“中国文字改革活动家”,一生从事“文改”,靠自学掌握英语、俄语、法语、德语、日语。一次,他连续几天读《红楼梦》。我好奇地询问,他说“值得看,凤姐写得最好”。这更引发我对《红楼梦》的兴趣。父亲对我还有一点重要影响,就是他一贯注重语言文字知识的实用性,强调面向群众——20世纪40年代,他亲自到学校教学生查自编《中文同音字典》;50年代初,为帮助群众扫盲,写了本《注音符号讲话》,受到识字班师生欢迎;抗美援朝时,为帮助志愿军战士写家信,又出了《四百四十六个字》,一时成为畅销书;60年代,多次赴晋南帮助农村干部通过拼音识字。在父亲“接地气”作风的影响下,我决定走普及型道路,将观察到的言语交际之策,通俗易懂地阐释出来,让读者好读、好懂、好用。

  光明悦读:您写这本书有怎样的缘起?

  杜永道:20世纪末,言语交际研究兴起,高校中文系教材中言语交际理论甚多。我拟结合汉语实际用例研究,就试着找文学作品做语料。翻阅多本现代文学名著,皆不理想,难以进行细致分析。检视《红楼梦》时惊喜发现,对话是那么生动、细腻。尤为重要的是,从言语交际四要素“说话人、听话人、语境、言语目的”审视,收获多多。写成文章投给报刊,大都登出,后逐渐成书并于1998年初版。今年6月,经大量修订增补后,《〈红楼梦〉人物的说话艺术》一书重新在三联书店出版,希冀读者从中收获言语交际策略,并能运用于交际、写作、研究、教学之中。

  字里行间不“说破”

  光明悦读:《红楼梦》的语言艺术成就,被认为代表了我国古典小说语言艺术的最高峰。您认为,什么是《红楼梦》交际语言最重要的特色?

  杜永道:含蓄,是《红楼梦》交际语言最重要的特色之一。字里行间往往不“说破”,而是让读者品话语、察语境,自己体悟。虽费心思,却恰是《红楼梦》魅力所在。

  光明悦读:在120回《红楼梦》中,作者含蓄的语言风格,对塑造人物形象、推动故事情节发展,起到了怎样的作用?

  杜永道:首先,含蓄展示人物性格。第八回,黛玉去宝玉处,宝玉刚回家,跟丫头们闲聊。小丫头茜雪捧上茶来,宝玉忙说:“林妹妹吃茶。”丫头们笑道:“林妹妹早走了,还让呢。”蜻蜓点水的对话,隐含了两个意蕴:一是黛玉的不辞而别,流露出她爱计较小事的秉性;二是宝玉做事瞻前不顾后,毫无察觉间,冷落了黛玉。

  其次,含蓄展示人物心态。第三回中,黛玉初入贾府,贾母问黛玉“念何书”,黛玉答“只刚念了‘四书’”。过了会儿,宝玉问黛玉“可曾读书”。黛玉颠覆前语,回复“不曾读”,仅“些须认得几个字”。黛玉刚才听到贾母的“女孩读书无用论”,故宝玉再问时,答案相反。这里用话语调整,含蓄表现出刚入府时,黛玉小心谨慎的心态。

  再次,含蓄展示人物情感。第六十二回说:“袭人便送了那钟去,(黛玉)偏和宝钗在一处,只得一钟茶,便说:‘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,我再倒去。’宝钗笑道:‘我却不渴,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。’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,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。袭人笑说:‘我再倒去。’黛玉笑道:‘你知道我这病,大夫不许我多吃茶,这半钟尽够了,难为你想的到。’说毕,饮干,将杯放下。”这组对话中伴随三个“小动作”:一是宝钗喝了半杯;二是宝钗把杯子递给黛玉;三是黛玉一饮而尽。对话中的几个细小动作含蓄透露,钗、黛推心置腹恳谈后,情感已变得十分亲密融洽。

  书中还用“话题转换”含蓄摹写人物情感。第三十五回中,宝玉为让贾母夸黛玉,说:“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,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。”没想到,贾母没顺水推舟,而是转换话头,对薛姨妈说:“提起姊妹,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,千真万真,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,全不如宝丫头。”这一话题转换,含蓄写出贾母喜钗不喜黛的心底情结。第四十回中,刘姥姥夸赞黛玉住所,说:“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,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。”贾母没接话茬儿,变换话题,说:“宝玉怎么不见?”不回应“黛玉绣房像书房”,而转换话题,含蓄表露出贾母对黛玉喜读书的反感。

  最后,含蓄展示人物观念。第七十八回中,贾母提到宝玉时说了段家常话:“我也解不过来,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,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,只是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。我为此也担心。每每的冷眼查看他。只和丫头们闹,必是人大心大,知道男女的事了,所以爱亲近他们。既细细查试,究竟不是为此。岂不奇怪。想必原是个丫头,错投了胎不成。”此番话意蕴深刻,含蓄写出贾母深入骨髓的等级观念,使她无法理解宝玉朦胧的平等意识主导的行为,造成祖孙间深如鸿沟的思想隔膜。

  读着“红楼”学汉语

  光明悦读:作为一名语言学学者,您在多家媒体开设专栏解释读者的疑惑。那么在阅读《红楼梦》时,您是否也会特别关注其中的语言文字运用?有哪些有趣的现象可以跟读者分享?

  杜永道:《红楼梦》中的字音及词语运用常引起我的注意。举两个例子:第一个是在第三十三回,忠顺王爷府总管到贾府追查蒋玉菡下落,且直击要害,点出宝玉腰上的“红汗巾子”是蒋玉菡所赠。宝玉无奈,只得供出蒋玉菡藏身之处,说:“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,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。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。”其中“紫檀堡”的“堡”是多音字,有bǎo、bǔ、pù三音。在这里怎么读呢?

  “堡”读bǎo时,多与军事有关。例如《汉语大词典》中“堡(bǎo)”的古代用例有:(1)坚中垒将军徐嵩、屯骑校尉胡空各聚众五千,据险筑堡(bǎo)以自固(《晋书·苻登载记》)。(2)古于用兵扼要设守之处,大者曰城,小者曰堡(bǎo)、曰戍,又曰围(清代薛福成《书金宝玗团练御贼事》)。两例中的“堡(bǎo)”均涉戎机。《古代汉语词典》(商务印书馆,2006年版)中“堡(bǎo)”打头的词语“堡聚”“堡坞”“堡砦”“堡障”都关联兵戎。常见的堡垒、暗堡、城堡、地堡、碉堡、桥头堡等系军事用语,其中的“堡”都读bǎo。

  《红楼梦》的“紫檀堡”,与军事无干。宝玉提到“紫檀堡”时说“在东郊离城二十里”。蒋玉菡是名旦,找的人多,为求安宁,又想离城不远,故来此地,似为小村或小镇。而“堡”读bǔ时表示“有围墙的村镇”,如“吴堡(bǔ)”(陕西)、“柴沟堡(bǔ)”(河北)。既为村镇,“紫檀堡”的“堡”读bǔ比较合适。“名家汇评本”《红楼梦》(北京图书馆出版社,2008年版)里,“紫檀堡”未见名家点评,看来无特殊含意。“堡”读pù时指古代驿站,书中未提此地是(或曾是)驿站。

  第二个例子,第七回“焦大醉骂”中说:“不和我说别的还可,若再说别的,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!……”“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!每日家偷狗戏鸡,爬灰的爬灰,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,我什么不知道?咱们‘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!”其中的两个“咱们”,跟日常说的包括说话人、听话人双方的“咱们”不同。

  前一个“咱们”指说话人自己,即焦大。意思是“如果跟我说别的,我就要动刀子”。第十五回中说:“宝玉笑道:‘你倒不依,咱们就叫喊起来。’”其中的“咱们”也指自己。用“咱们”自称,显得委婉些。说动刀子是很厉害的话,用咱们指“我”,使语气缓和些。现代口语也有此用法,如“咱们是个直性子,说话不会曲里拐弯”(《现代汉语词典》)。

  再看后一个“咱们”。“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”意为“家丑不可外扬”。“咱们‘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!”是表示焦大跟贾府主子们都不把丑事往外说吗?联系这句话前面说的“我什么不知道?”,能体味出焦大语义是:“贾府丑事,我全都知道,虽然你们不说。”也就是说,焦大话里的“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”是“你们将丑事藏着不说”之义。他说的“咱们”实际指对方,相当于“你们”。第六十八回中说“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”,其中的“咱们”也指对方,相当于“你”,是丫头当面指称尤二姐。这两处“咱们”都使得负面话语稍显委婉。现代口语中“咱们”也有这种用法。如:“师傅,咱们这儿有针线吗?”(《现代汉语学习词典》)又如:“咱们别哭,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。”两例中的“咱们”则具“亲切”意味。

  四要素提升口语表达

  光明悦读:您在书中对“红楼”人物话语进行分析时贯穿着一条红线,就是始终从言语交际的四个因素出发。您能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吗?

  杜永道:“说话人、听话人、语境、言语目的”这四个基本因素,既是书中分析人物对话的出发点,也是生活中制约口语表达的关键要素。“说话人”含说话者的身份、性别、年龄、民族、文化程度、性格等;“听话人”含听话人的心态、观念、性格等;“语境”含交谈时场合,以及说话人、听话人之外的其他人;“言语目的”指说话人期望话语产生的作用。

  说话的时候,我们需考虑听话人的各种因素,同时留意说话的语境,合理巧妙使用称谓。书中我以《红楼梦》故事为例,介绍了“表扬、批评、同意、拒绝、反驳、建议、说明、安慰、求助、推辞、劝说、转告”12种表达类型的基本言语策略,寄望襄助读者涵养自身修养和语言修养以提升交际能力和水平。

  光明悦读:那么,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知晓言语交际的四个因素,有哪些好处呢?

  杜永道:第一,有利于剖析言语作品中的话语。例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五回中,宝玉一个劲儿跟丫头彩霞说话。彩霞跟贾环关系近,所以不搭理宝玉,“两眼只向着贾环”。贾环见状生气,故作失手将烛台推倒,致使宝玉被烫伤。从人物形象说,这暴露出贾环的嫉恨与猥琐;从言语交际看,宝玉被烫,是他在言语交际中,没有察觉语境中说话人、听话人之外的第三方(贾环)心态所致。再如第十五回中,馒头庵尼姑净虚托凤姐包揽诉讼,许以重金。凤姐没看上眼,说:“我也不等银子使,也不做这样的事。”事情看来无望,但尼姑话锋一转,说:“虽如此说,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。如今不管这事,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,不稀罕他的谢礼,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。”此话一出,峰回路转,凤姐回应:“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,我就替他出这口气。”尼姑大获成功。从言语交际角度说,净虚第二次交涉,调整为从听话人性格特点“不服别人、爱逞强”入手,立竿见影。又如第四十回中,刘姥姥一句提及鸽子蛋的话逗得众人大笑,贾母“笑的眼泪出来”。刘姥姥说:“这儿的鸡儿也俊,下的这蛋也小巧,怪俊的。”她是村妇,很清楚鸡蛋、鸽子蛋的不同,这里是有意用制造幽默语段的“悖谬法”说诙谐语的。

  第二,有利于优化社会生活中的言语交际。树立“四个因素”意识,对顺利、得体进行社会生活中的言语交际大有裨益。例如,党员干部跟群众打交道时,树立“说话人意识”,不忘自己身份,就不会大声教训、呵斥群众,而是耐心倾听和解释;老师对后进学生,树立“听话人意识”,不忘对方是教育、培养对象,就不会讽刺、挖苦,而是循循善诱、诲人不倦;顾客在饭店就餐时树立“语境意识”,就不会旁若无人高声交谈,打扰他人;居委会干部进行劝说工作时树立“言语目的意识”,不论对方言辞多么激烈,也不会起急,始终和颜悦色劝导……四个因素能切实帮助人们提高交际水平。

  当今时代科技突飞猛进,使口语交际的应用范围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大得多。几千年来看重的“笔力遒劲”,正让位于“能言善写”。重视口语交际,是一种历史趋势。

  (本报记者 柴如瑾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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