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逆旅中的一束暖光
1919年5月3日,上海,细雨蒙蒙。刚刚来到中国第四天的杜威为千余青年演讲,不料次日五四运动爆发。这场凭青春之名席卷华夏的民族自救,竟以“偶遇”的方式与他邂逅。我爱读这场“偶遇”,在《杜威家书》《杜威教育思想在中国》等著作中,均能温暖地与之相照。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,这场“偶遇”带着命运的投射与晕染,改变了杜威,也改变了中国。
我柳暗花明的教育人生,也因缘际会于“偶遇”——书中的杜威,跃然而出,欣然在侧。让一切都美好地自然生发。
“教育随时都是自己的报酬”
初读杜威,是2011年在王丽琴博士的引荐下,参加了阅读小组。捧起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,发现它如同一堵叹息之墙,巨硕、厚重、冷峻,拒绝轻佻或献媚的世俗骚扰。那时候,我正在带高三,兼着校团委的工作,披星戴月,任务繁重。相比于劳形之困,对机械训练的厌恶,对效率至上的竞逐,更叫人窒息。大旱望云霓,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渴望改变。但晦涩难懂的杜氏著作,每日浅尝辄止,内心颇多抗拒。恰其时,有关学校“可能拆并”的消息传来,一时人心惶惶,前景黯然。也许是命运的安排,突然听到一位老主任鼓气道:“大家不要多想,杜威说过,‘支配想象的是未来,而不是过去。黄金时代是在我们前面,不是在我们背后’。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。”
一语惊醒梦中人。“杜威”的名字,明明熟悉,却又那么陌生。想起《道德经》中说“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”,自己之前就是这样的状态,将信未信,空有读书之形而已。实际上,走近名著并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。其自带的“学问结界”,如知识门槛、术语壁垒、文化隔阂等,阻退了许多人。但奇妙的是,柳暗花明的强心针,有时只是“偶得”的一句话而已。于是,再次翻读时,便有了由衷的敬意:“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固定不变的和完结了的世界,而是生活在一个向前发展中的世界,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展望未来,而回顾过去的价值在于使我们可靠地、安全地和有成效地应付未来。”
从此,杜威的声音在夜晚的卧读中,一遍遍回荡。向前,向前,永远向前!可是,路在哪里?1896年,杜威打造了自己的实验学校,在建构“微型共同体”的理念下,他与一群或大或小的孩子“嬉闹”在一起。煎鸡蛋、修木凳、纺纱线,甚至合力搭起了木屋,不亦乐乎。这所学校虽只存在8年,却催生了伟大的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。每念至此,心潮澎湃。我渐渐萌发建构“师生共同体”的念头,并竭力尝试:在凌宗伟校长的支持下,办《心智家园报》,以心理健康为支点,为孩子们提供精神栖息之地;创校刊《今天第二》,以文化濡染之力,提倡“慢学习”“慢生活”,以抵抗效率主义。我召集语文组、历史组、生物组的青年教师,为孩子们编写故事、诗歌、谜语,以杜氏的温暖共情,书写个人的教育理解与实践。
美国学者斯普林格在总结西方的教育哲学时,喟叹每个人的脑袋中都装有一个禁锢思想的“轮子”。正是这个“轮子”定义着真善美、假丑恶,人们却浑然不觉,奉为圭臬。但杜威偏偏要将之打破,喊出“教育随时都是自己的报酬”。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,他用个体的努力冲破旧俗的钳制,并鼓舞后来者。
阅读让我从中汲取智慧,建立起一个教育学的参照标准、养成了一种教育学的敏感。比如,对每一节课,均有观察与复盘,考虑得失;对每一次动态生成,均有“课感”,拿捏得当。我的教学设计,从接触杜威开始,就考虑整本书、整套学科体系的综合运用。近年流行的“整本书阅读”“大单元设计”等,其实并不新鲜。日拱一卒,改变自己,改变孩子。5年的流光岁月,终于让一所曾走在悬崖边上的学校,上下一气,迎来新生;在与杜威的“偶遇”中,渐渐活出了色彩。亲眼见证这一切的我,与有荣焉。
“教育的重心在于各门学科的文化”
专业是教师的安身立命之所。我自小喜爱文史哲,师范专业为地理。这门课的特点是文理兼具,时空并一。可以说,凡是地球上的事情,都可以用地理的眼光来看待之,研究之,笃行之。或许依旧是“偶遇”,作为哲学家的杜威,亦钟情于地理。凡到举例,常用地理为证。他深情地写道:“日光,风,溪流,商业,政治关系,它们从远处来,把思想引向远处去。追踪它们前进的路程,就是扩充心智。”
地理的内容,芜杂庞阔,无论师生,都难免陷入琐碎的日常拉锯中。我在“把思想引向远处”的求索中,慢慢悟出:需要找到一个核心,以统摄地理的自然性与人文性。另一方面,对高中生而言,“读书百遍,其义自见”的古训并不适用,“熟知却非真知”才是众生陷入困境的症结。
两大难题,交织缠绕,一时苦闷。杜威一直强调教育即经验的改造,我念兹在兹,始终得不到抓手。一日见他在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第十六章写道,“教育的重心在于各门学科的文化”,恍然联想起“以文化人”不就是核心吗?地理的文化,几乎涵盖于中华文化。以典籍看,《山海经》《禹贡》《水经注》乃至《徐霞客游记》,无不承载了古代学者对山河大川、天象气候、地形地貌的描述,以及关于聚落、交通、民生的详细记录。另有汉字、诗词、地名、建筑等,天地壮美,闾巷至味,俱在其中。孩子们有了这些可感、可触、可验的“文化自觉”,岂不就天高任鸟飞、海阔凭鱼跃了?
这其中,汉字与地理的关联度极高。我的尝试由此开始。研究发现,汉字在形成之初,有七成为“象形字”(类似水平高超的简笔画)和“表意字”(通过图形组合,表达特定含义)。其具有“一字一图”的鲜明特点,而地理一向将“图”视为“第二语言”,培养读图、识图、解图的能力,在潜移默化的“说文解字”中即解决了。
以海洋地理中的“盐”字为例。繁体写作“鹽”,其中的“皿”代表煮盐的大盆或大锅,“卤”指“卤水”,即咸水,最常见的是海水,还有地下水、湖水等。“人”即艰苦煮盐、坚韧劳作的工人。“臣”代表大臣,引申为权力,暗示盐的开采、运输、销售,需在国家的严格控制下。一个小小的“鹽”字,穿越了历史,不但记录了盐的制造工艺,还暗藏着国家治理、世俗经济的法则。方寸之间的想象、推理与共情,让地理的自然性与人文性融合。
汉字是学习生活的必备工具,孩子倍感亲切。2015年,我的“汉字地理”课一经推出,就受到热捧,遂扩充为“苍穹天文”和“地脉万象”两个专题课程,共30节课,涉及98个汉字。最热闹时,连语文教师也前来“蹭课”。3年后,我又搬来唐诗宋词,从古诗解析的角度解构地理。譬如,在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中解读季风,以“横看成岭侧成峰”诠释地形;一边吟诵“江作青罗带,山如碧玉簪”,一边在黑板上手绘喀斯特地貌。2021年秋天,原创读本《古诗词中的地理课》顺利出版,赢得了不少小读者的欢心。
杜威以为,地理是“教育的沉积物”,文化恰是其底层逻辑。一场文化与地理的美妙联姻,在极大拓宽学科边界的同时,也把德育、智育与美育合为一体,形成学科育人的一道亮丽风景。
“所有的学习都是行动的副产品”
陶行知是杜威最得意的中国弟子之一,其名言“行是知之始,知是行之成”,改编于杜威在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中的原话:“所有的学习都是行动的副产品,所以教师要通过‘做’,促使学生思考,从而学得知识。”读杜氏越久,越期待走出理论,“从做中学”,将其植根于广阔天地中,补益现实,推动进步。
2019年恰逢杜威来华讲学一百周年,中华教育改进社组织一批学人,在全国多地设立“良师引领”项目,其中就包括“杜威班”“杜威学校”等教育实验基地。我获邀参与,起草相关材料,担当组织工作。是年9月,山西临汾一校举行“杜威班”开班仪式。面对数百名高三师生,我以“杜威的学习观”为题,介绍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《学校与社会》等书中的先进思想;次日又作《杜威班创建方案》的主题报告,从教材教辅、教学环境、教学方式、师资团队等维度,设计了“杜威班”的创建内容。
班级建立后,问题也接踵而至,尤其是从校长到班主任、科任教师,并不能完全读懂杜威。于是,开展跨学科、长周期、低门槛的主题阅读,成了重点。我在学校与区里推进阅读,与区图书馆、区广播电台等合作,现场演讲、录制音频节目,分章节、辨疑难、突重点,把杜威的主要作品推到有兴趣的青年教师眼前,果然获得不少“粉丝”,大家为能找到一本“为人生打底”的书而倍感庆幸。
阅读的激励,推动了“杜威班”的践行。学科实验、角色扮演、演讲辩论、户外运动……这些在传统高三中难以想象的“浪费时间”之举,渐渐被校长、师生悦纳。孩子们不再木讷,活泼而灵动,眼闪光,口含笑,胸怀志,青春的朝气洒满校园的角落。在杜威的温情下,高考不再是残酷的零和互搏,而变成善意的增量相惠;人人做最好的自己,事事做最妥的安排;他们朝着光明,永远向前。
“杜威班”的经验,让教育呈现出“柔软”的一面;而对近代中国教育史的回溯,则让我看到它“敦厚”的一面。“行以求知”的蔡元培、“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”的胡适、“改良社会”的蒋梦麟、“砥砺研究”的钱穆等20余位名家,一个个围绕杜威,或亲或疏,或紧或松,或明或暗,形成了特色化的中国实践与文化表达。数年间,我拜访了南通张謇纪念馆、南京陶行知墓、苏州叶圣陶母校、上海胡适故居等地。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,历史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。回看历程,竟也啃读了50余本人物传记、代表作、地方教育史(志)。
这一寻访历程,不断加深着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:一个隔着半个地球的洋人,居然成了研究中国本土教育之人物、学校、遗迹的隐秘线索。东西方的文化合流,几经起落的时代骤变,透过暗黄的书卷与斑驳的院墙,倾诉着教育的真义。
读杜威,如饮一坛老酒,时愈久,香愈醇;如识一温润君子,交愈深,爱愈切。其人端坐于书中,外刚内柔,似冷实热,藏巧于拙。每一位有心参悟的读者,无不经过“知、行、意”的考验。但对我,杜威还有别样的意义:在人生逆旅的偶遇中,他投来一束暖光,照亮我晦暗的天空。我踯躅反复,磕磕绊绊地寻到一扇微启的窄门,穿过它,终抵浩瀚而光明的人生新境。
(作者邱磊系中国教育报2019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、主编《“偷师”杜威》《杜威教育箴言》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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